淳于文紧赶慢赶,风雪加身赶回到淮南时,已是日出时。
看到殷陈一夜变白的发时,心头一颤,顿感大事不妙。
他连包袱都忘了放下,急忙去探霍去病脉象,不出所料,毒竟已解了。
殷陈静默站在一旁。
他愤而转头看向殷陈,“殷姑子,谁让你这么做的?”
“先生教训的是。”殷陈朝他拱手一礼。
她这礼行得端方,是极标准的时揖礼。
眼睫上凝出的白色冰凌此刻化作水,淳于文抬袖胡乱抹一把被风吹得发红的眼睛,将包袱往榻上一扔,一屁股坐下,这期间目光却没离开过一直弯着腰行礼的殷陈,半晌,他平复了呼吸,才道:“姑子何时如此打算的?”
从先生进门看到她时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开始,殷陈的心便一直在吊着,幸而淳于文开口打破了沉默,她顿了一瞬,偷偷抬眼看先生,见他的面色好了一些,才开口解释道:“先生,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。况且,我姨母也早已告知过先生,我的病症早已从出生那刻注定,我的寿命至多能延长至二十岁,我不惧用我仅剩的寿命换他平安无虞。”
她的状况已经十分勉强,竟还敢引蛊解毒。
淳于文心下生出无力之感,他痛心疾首,满心怨怒此刻只能化作叹惋,“那你呢?你不过十五岁,你今后拖着残躯当如何?你考虑所有因素,为何单单不考虑自己的处境?”
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这个少女却似雪中突兀的红梅,眸中光华一如往昔,仿如一柄能撼天震地的利剑,“先生,我本该死于两年前的六月,这两年我其实过得生不如死。我也……考虑过后果的,我能接受这般后果。况且,我现在状况不算糟糕,顶多是多生些白发。我曾经还想着自己满头白发会是何模样,现在这愿景倒是实现了。”
淳于文无奈扶额,他早该知道的,她这般倔强的人,一旦下了决心要做的事,旁人根本无法撼动。
她说她愿意承担后果时神情那般坚定,让他顿时心如刀绞,再多的责备也堵在了喉头。
殷陈说完,才道:“先生,我现在亟需压制蛊毒的药,望先生赐药。”
淳于文长呼一口气,与她安坐席上,切过她脉象,“看来得加大药量,姑子之前几日吃一次药?”
“三日。”
“从现在起,得每日吃一次。”他嘱咐完,又起身出门去煎药。
在行到门槛处时,风雪吹进眼眶。
一行热泪悄然滴落,可叹红尘痴儿女。
淳于文步履蹒跚离去,殷陈转而望向灰蒙蒙的天。
今冬好大雪,风起云涌间,一场还未开始的造反悄无声息地湮灭于风雪中,淮南衡山二王造反数万党羽被诛灭。
这场大雪,也带来了路有冻死骨,白骨露于野的灾祸。
这是元狩元年的冬月。
殷陈往将要燃尽炭盆中丢几块新炭,炭火入盆,砸出一片噼啪声响。
转头看床榻上仍沉睡着的霍去病,她期望再看一眼,或许他便会睁开眼,俊美如玉的面容上那总是神采奕奕,不经意掠过她又停下的目光,总是透露着担忧的目光,让她心跳莫名慌乱的目光,会向她投来。
可她再度抬眸,床榻上的人仍安睡着。
雪密密麻麻下着,让人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。
伸手出去,一瞬间便能接住一捧。
她的手并不暖,雪落在掌心融得很慢。
淳于文端着药进屋时,见她盯着手心中的雪看,“先喝药罢,不必担心。毒既解了,他应当很快就能醒过来。”
看她喝完了药,淳于文掏出一块糖递给她。
殷陈接过饴糖丢进嘴里,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,压住了那股苦涩,“先生,若过了时段他仍未醒来,我们当如何做?”
淳于文看向她,反问道:“姑子想如何做?”
“入梦。”
淳于文颔首,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,但是殷陈如今这身子,着实叫他担心,“姑子有把握吗?”
殷陈望向屏风上的彩绘,苍白的面上露出坚定笑意,声若珠落玉盘,“若我能救他,千万人阻我亦往矣。”
雪又缠绵落了两日,殷陈的伤慢慢好转,赵破奴代为处理霍去病的差事,只有晚间才到院中来看上一眼。
这是霍去病中毒的第十日,她与淳于文暂时没将毒已解了的消息告知旁人,一是怕消息走漏再引起那神秘人下手,二是刚好借此来让对方以为霍去病凶多吉少。
淮南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是停下了。
日头照在白莹莹的雪上,刺眼得很。
殷陈团了雪团子捏一个小兔子摆在窗棂边,她的伤势渐好,只是原本乌黑的发此刻近乎全白。
赵破奴此日白日寻来,见她发丝全数白了,蹙眉看她,眸中满是担忧。
殷陈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,“怎的了?”
“姑子的头发……”
“哦,前几日给先生试药,配比搞错了,我做梦都想有一头比阿娜妮更漂亮的发,怎么样?我同那月氏公主,谁更好看?”
赵破奴纠结一番,老实道:“虽然我很喜欢姑子,但月氏公主形容艳绝天下……”
“你跟你家校尉一样不会说话。”殷陈气恼将边上的雪团子砸过去。
赵破奴敏捷侧身躲过,“姑子,我这是诚实。”
殷陈噗嗤一笑,朝他勾勾手指。
赵破奴挪过去。
殷陈迅速将另一个藏在手心的雪团子砸在他身上。
赵破奴被砸得一脸懵,却见殷陈颇好心情哼着歌转身进屋去了。
他拍拍衣裳雪碴子,嘟哝道:“古怪的小姑子。”
殷陈推断着现在今上应该看到了信件,只要李蔡被派出去,在长安的若不是李蔡,那些官员定会有所察觉。
这日夜里,淳于文拿着醉梦解药而来,解药为香丸,放于香炉中。
淳于文絮絮叨叨叮嘱道:“在他梦中,或许他会不识姑子,姑子切不能暴露身份,只管用自己的方式引导他即可。”
殷陈满口应着,这几日淳于文已经交代了她多次。
淳于文点头,这两日二人都在研究如何给梦中的她提示剩下的时间。
最终决定以铜铃声为提醒,她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入梦一日。
淳于文合上香炉盖子,道:“铜铃声响一声,便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,你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寻到他,将他引出梦魇之地。”
“那便够了。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梦魇之地,她曾困在其中不得解脱,此刻,她得再入梦魇,去救那个总在试图救自己的少年。
淳于文将香炉推到床榻前。
香气弥漫开来,殷陈合衣躺在榻上,她转眸看向霍去病,不多时,便坠入梦境。
先是一股裂伤般的疼痛袭来,殷陈再度睁开眼,是一个陌生的巷口,她清楚地意识到,这是霍去病的梦境。
她看见一个五岁左右的被一群孩童围在中央,神情郁郁。
那群孩子也大多五六岁的年纪,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,围着中央的霍去病转圈,手上攥着些泥巴小石子,边唱歌便将手中的泥巴和小石子丢向被围在中间的霍去病。
若是不注意听内容的话,会以为那是孩童们天真的童谣。
然而那些内容却似尖锐的毒刺,让殷陈心神一滞。
“你阿翁不要你,你阿母现在也要攀上陈家,你要变成没人要的野种了……”
“野种,野种……”
姓霍的野种,煞星等字眼从那群孩子口中以玩闹的形式说出来。
孩子天真笑颜和恶毒话语交织,那小少年被围在中间,攥紧拳头,微垂着头,如同被风雪摧折的方冒出头的嫩芽。
殷陈几步走过去,叉腰怒喝:“住嘴!你们知道我是谁吗?”
那群孩童被她的怒喝镇住,纷纷停下脚步看向她,茫然摇头,问道:“你是谁?”
殷陈猛地凑近一个叫得最凶的孩子,双眼一眯,“你们的行为惹怒了天神,我是天神派来惩罚犯错孩子的神女,你若再敢如此,我便将这条蛇放到你床榻上,等你熟睡时,钻进你的嘴里,再从耳朵里钻出来,一口咬断你的鼻子,嘴巴,耳朵……”
她一抬袖,袖中钻入一条吐着猩红蛇信子的蛇。
她现在的鹤发童颜的模样,正是坑蒙拐骗的好帮手,那些孩童们本就讶异于她一头白发,此刻她一抬手袖中竟钻出一条蛇,惊得长大了嘴。
她幼时若是被欺负,阿翁阿母便会立刻纠集班子的兄弟姊妹们一齐为她讨个公道。
擅用障眼法的殷朗阿兄便会用这般方法吓那群小孩。
殷陈如同幼时将她护在身后的亲人一般,守护着小霍去病。
她放罢狠话,将袖子一挥,那些孩童生怕蛇落到自己身上,吓得哭着一哄而散。
还好在这梦中,她拙劣的障眼法对付这群孩童绰绰有余。
将那群孩童吓跑后,她拍拍手回头,见小霍去病正疑惑盯着自己看。
那张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