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去病睁眼,眼前笼罩着一片大雾,举目四望,四周寂静得如同处于一个被隔绝了的瓶中世界,这瓶中只有他一人。
天穹忽高忽低,他抬步往前走,不知走了多久。
忽而眼前突现殷陈的身影,她笑着向他招手,欢快往前跑去,“郎君,快跟上我!”
他疾步追上去,却见少女身影渐渐隐入大雾,他迫切想抓住她,想让她别走,伸手一捞,那少女忽然不见了。
而后,眼前出现了一些深埋于记忆中的场景。
他望见一个少年独自坐在院中,呆望掠过屋脊的鸟雀。
他望见长安繁华街道人影幢幢,望见刘彻独坐案前目光悠远;望见少年初次策马不慎摔下马来,满身泥泞;望见卫青将他从泥泞中捞起来,笑着擦去他脸上的泥;望见卫少儿牵着陈沅与陈掌一家三口走在前方,少年脚下撵着一粒指盖大小的石子,偷偷窥视一家人的背影。
人群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,“私生子”“野种”等语言语言潮水般朝他袭来。
大幕之中,一轮夕阳渐渐西沉,少女坐在沙丘上朝他笑,“那我叫你阿稳可好?”
往事一幕幕滑过,还未等他抓住,眼前场景却又如投石入湖般,震碎成波纹。
待他再次回过神来,大雾已经消失,眼前是一湾弯月一般的湖。
那是!
居涂泽。
他心中遽然一震。
这一日,是元朔六年的谷雨前夜,他与她初遇的前一夜。
东风狂躁,将他的心吹得狂跳。
眼前是数百顶白顶毡帐,点点黄光在帐中闪烁。
中间大帐中乐声靡靡,不时响起匈奴男子的叫嚷声欢歌声,身形窈窕腰肢纤细的舞姬跳着柘枝舞,那勾魂夺魄的影子被光隐约映在帐上,忽长忽短。
他是又入了她的梦了吗?
脚步声渐近,是两个匈奴人。
霍去病闪身藏进黑暗里。
“那秦女还是那模样吗?”一个匈奴男子的声音传来。
“哼,要这秦女屈服须得用熬鹰的法子,这两年要不是乌尤护着她,大单于又想留着她的命,她定会死在我身下。”
接着二人心领神会地淫*笑几声,一人转身离去,一人掀开一个小毡帐的帐帘钻了进去。
帐中有锁链碰撞声传来。
然后帐中响起拖动的声响,男子如恶狼般身影映在帐上,他拉着那锁住少女手脚的锁链,掐着少女的下巴,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猥亵,“你给我伺候舒服了,我给你些好处如何?”
“好处?你恐怕活不到给我好处那一日。”少女嘲讽自帐中传来。
霍去病瞬间如遭雷殛,手不自觉捏紧环首刀。
她的身影映在毡帐上单薄得如同易碎的影,依旧高昂着头颅。
匈奴男子震怒,又是一阵拖行摩擦的声音,少女难耐的咳嗽声传来。
紧接着,便是一阵裂帛声。
忽然,后颈处吹来一阵冷风,匈奴男子转头一看,毡帐竟被划开了一个口子。
一道手持长刀的黑影映在毡帐上。
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十分不满,看向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的人,啐了一口,“你没长眼!坏了老子好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银光一闪,那黑影手中刀已经将他一刀枭首。
温热的一捧血液溅到地上少女面上。
她怔了一瞬,继而拊掌笑得极明媚张狂,“瞧我说的对不对,你活不到明日啊!”
霍去病转眸俯视坐在地上,四肢被锁链所禁锢的少女。
她那双眸子映着点点火光,左肩头那只歪着头梳理羽毛的青鸟似乎也在打量着少年。
殷陈笑罢,抬手胡乱抹去脸上黏糊糊的血液 ,拢了拢破碎的衣裳,懒懒仰颈,抬眸看向那个手握长刀的少年,风将帐中灯吹得摇曳不定,他的面容在这微晃的闪烁的灯影中,忽明忽暗。
生得倒是一副好皮囊,目光沿修长脖颈下滑到札甲,身上的玄色札甲泛着暖色的光。
铁札甲是汉军甲胄形制。
视线再顺势到少年那段腰肢上,蜂腰猿背,鹤势螂形。
好腰。
她嘴角微翘,用匈奴语道:“不是匈奴人?”
霍去病被她问得一怔,她怎会不识自己?
环首刀上的鲜血滴滴沁入泥沙中,霍去病忖度着此时情况,声如美玉轻敲,“汉人,我是汉人。”
殷陈默不作声将他审视完毕,似是在判断眼前之人的话是否可信。
被撕破的衣裳无法蔽体,她去剥地上那匈奴男子的衣裳,动作间,束缚手脚的沉重锁链哗啦作响。
在这期间,她思索着眼前情形,与他周旋起来,“汉人?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是汉人?”
这段对话颇为熟悉,明日一早,他会以同样的话来问她。
殷陈手腕被沉重的锁链紧紧缚住,剥衣的动作依旧十分利索,霍去病蹲身想帮她。
殷陈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,没有接受他的帮助,手上动作不停,“要不,你说两句汉话听听?”
“我名阿稳。年十八,长安人士,尚未婚配。”他注视着她的动作,以汉话回道。
殷陈剥衣的动作轻微顿了顿,声音轻如蚊呐,被帐外的呼啸的风掩去了大半,“长安?长安一如当年否?”
霍去病却听见了,“不知你所说的当年是哪一年?”
废了好大功夫将那件裹着血浆汗臭熏天的衣裳剥下,殷陈状似认真地回想,最终摇头,举起手展示手上锁链,“记不得了。你能将这锁链劈断吗?”
霍去病点头。
殷陈双手搁在地上,绷直锁链,霍去病举起环首刀使力一斩,锁链从中间碎裂。
殷陈双手终于得以自由活动,抽出藏于鞋履底的银针在腕上的锁眼捅了几下,咔哒一声,那锁开了。
她颇为自傲地笑了笑,这两年日日练习,就为了这一日呢,还不赖嘛。
又将脚腕上的锁链弄开,忽听帐外脚步声渐近。
“你好了没?这鬼风吹得尿都窜到嘴里……”
那人脚步一顿,似乎意识到不对劲,正要转身呼叫。
霍去病手上刀锋一闪,往那人影脖颈刺去,只听一声皮肉被切割的声音,那人喉中的呼声便随着溅在毡帐上的血湮灭。
殷陈心中掂掇,此人身手极好,与他作对似乎讨不到好处。她站起身,踢踢地上的锁链,披上毡裘,好奇道:“你既是汉人,又是如何到这居涂营来的?”
霍去病随口寻了个搪塞过去的理由,道:“我是汉军斥候,前来探明匈奴营状况。”
殷陈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,她缓缓靠近霍去病,明眸盯着他的眼睛,似是要望进他深邃的眸中去,“据我所知,斥候的作用是探明敌情,你竟如此大胆潜入居涂营,还杀了两个匈奴人。这可是犯了军规,不怕暴露吗?”
他任由她靠近,眼底漾起浅笑,眼下痣微微上移。
这样一双多情的眼眸,若多看几眼,怕是会魂牵梦萦。
他轻笑,语气颇为认真,道:“因为我动了心,我爱上一个小姑子她在这里,我不得不来。”
殷陈眉头轻蹙,她看清了他眼底并无戏谑之意,料想他所爱之人恐怕是同她被一同掳掠而来的少女。
可那些少女……早身殒流沙。
她撇过头,嗫嚅道:“你的爱人?”
“她是这天下无二的少女。”霍去病看着她沾满血色的侧脸,眸中满是柔情。
闻言,殷陈嗤笑一声,“喜爱一个人时,她自然是无可替代的。”
此人又接着道:“她姓殷,乳名闯闯。”
说罢,霍去病见她面上泛起疑惑,而后怒火中烧般喝骂一声:“登徒子。”
殷陈骂完才猛然反应过来,“你怎知我的乳名?你究竟是谁?”
“我会告诉你的,但这里并不是一个详谈的好地方。”霍去病将刀上血迹抹净,贯入刀鞘,“我们得赶紧走,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手刃匈奴上。”
他取下刀鞘递给殷陈。
殷陈不明所以。
“跟紧我。”霍去病道。
“我对居涂营可比你熟悉得多,你跟紧我才是。”殷陈将灯一脚踩灭了,捉过刀鞘,抬步出了毡帐。
二人钻出帐子,黑暗中的居涂绿洲上,数百顶毡帐中透出的星火点点,风在毡帐间穿梭,怒号着将那些星火吹得摇曳不定。
“那你说我们该往何处去?”霍去病转眼看她,见她身形单薄,修长如竹。
“我得去杀一个人,一个早该死于我手之人。”殷陈看向中间大帐,眼底翻起一片恨意。
“乌尤。”霍去病直接说出了那人的名字。
殷陈这下彻底对他起了兴致,她看向他那双微扬的眼,“你还知道些甚?”
“我知你右手废了,左肩上有只青鸟刺青。还知此人跑不掉,你定会亲自手刃此人,但不是现在。”
殷陈披散的长发随风飞舞,她将信将疑地试探道:“若你能告诉我你是谁,我便跟你走。”
霍去病站在原地权衡现在的情况,现在的殷陈并不认识她,便说明他不是入了她的梦。
那现在便是他的梦中,他斟酌了一瞬,道:“我名霍去病,我本该明日一早才能遇见你,但我太想见到你了,所以擅自决定先来找你。”
殷陈噗嗤一笑,顺着他的话继续道:“那你会被惩罚吗?”
“或许。”
他的眼神真挚得叫殷陈有些疑惑,为何初次见面之人会有这般叫人沉溺的眸光,她轻声道:“那你来此是为了救我?值得吗?”
“若能救你,我万死不悔。”
殷陈只觉今夜这阵东风真是奇怪,为何将这个如此奇怪的人带到她身边来。
她摩挲刀鞘的朱雀纹纹路,避开他那双太过直白的眼,想着现在确实不是一个好的刺杀时机,道:“走罢。”
霍去病看着她别扭躲闪的模样,嘴角扯出愉悦的弧度,将手递了过去。
殷陈盯着他伸到眼前的手,“作甚?”
“我想你得牵着我。”
殷陈考量着这般做的是否合规矩,下一瞬,她冰冷指尖便被他紧紧握住。
他的手很大,几乎将她的手完全包住,手心很温暖,暖得殷陈心底泛起一股奇异的感觉,此人为何会这般熟悉?
这场东风永不停歇地吹拂着。
出了毡帐,二人沿着马厩旁的暗处往北去。
凭借着殷陈对居涂营的了解,一路上躲过了无数匈奴兵丁的巡视。
二人站在居涂泽边上的高丘之上,俯瞰整个居涂绿洲。
风将居涂营中的火光吹得闪烁如倒置的天上星宿。
此夜弦月悬于天际,星宿倒映点缀着一弯居涂泽,湖面波光粼粼,那些闪烁的星子也随波荡漾。
殷陈收回视线,转而看向霍去病,这般黑暗的环境中,她竟能将他看得如此清晰,“现在霍郎君可以告诉我,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的乳名的?”
霍去病仍握着她的手,少女冰冷的手终于有了些暖意,“因为,我是从今后而来的。”
“今后?”殷陈嗤笑出声,“你既能知道我的乳名,看来你我今后挺相熟,那我今后会如何?”
“你今后会到长安去。”
殷陈手指动了动,有些不可置信,“我能活着回汉境吗?”
霍去病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西南,道:“半刻后,居涂营会燃起一场熊熊大火,从东马厩起,大火被东风吹得蔓延一整个居涂营,一列八百人的汉军精骑会将从西南面攻下来,一举夺下居涂营。”
霍去病在描述这场已经发生的战争时眉眼自信飞扬,他说罢看向殷陈时,目光中满溢一种难以说清的意味,似一场烧在眼底延绵不断的火。
殷陈见过这样的目光,阿母看向阿翁时,目光就是这般。
这是看向爱人的目光,可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,为何此刻心中会升起一股叫自己难以抑制的伤痛。
她觉得他眼中的火似是烧到了自己身上,周身都发起烫来。
殷陈毫不避让地看着他的眼睛,“若你真的来自今后,那你知道我今后会是甚样子吗?”
霍去病眸中依旧坚定,带着笑意望向她,“殷姑子会成为天下最好的医者。”
话音刚落,一场剧烈东风袭来,忽而东边马厩一点火星子如巨龙起身般绵延而起,而后乘着东风,燎着火舌向西吹去。
匈奴营中霎时乱做一团,响起一阵哭嚎声。
耳边回荡哭嚎声,殷陈仿佛回到起元朔四年六月的那场大火中。
她身子止不住颤动,竭力控制自己惊惧的情绪,最终闭上眼撇过脸去,试图让自己忽视那些哭嚎声。
霍去病移动一步挡在她身前,长手一伸将她揽进怀中,挡住她视线中惨烈景象。
殷陈一时没反应过来,她只觉他胸口的札甲很冷,而那只将她圈在怀中的,按在她背脊的手,很暖。
一瞬过后殷陈反应过来,她想挣脱,那只握住她的手却没有让她如愿,仍紧紧扣住她的手。
那只将她拥进怀中的手却不敢太用力,生怕将怀中人揉碎。
他想给她逃离自己的机会,却在握着她的手上加了力。
这是一双多么矛盾的手。
她躲在他怀中,如同在躲一场席卷她的理智的飓风,那些潮水般几乎将她淹没的哭嚎声似乎也被这个怀抱驱散。
月色笼罩下,少年面容柔和而朦胧,她抬眼看他,问:“然后我们该去何处?”
“其实我也不知,因为这是一场我也无法预料何时会结束的梦境。”
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,声音似是从胸口直接传到她耳中,多了一丝叫她沉湎的酥麻和低沉,殷陈疑惑道:“梦?你说现在是梦,但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那么你是为我而来的吗?”
霍去病点头,“我是为你而来的。”
殷陈后撤两步,举起二人紧紧交握的手,“若你说的是真的,若我明日能见着你的话,定会轻薄你一次,以报你不经我同意便紧牵着我的手不放和拥我入怀之仇。”
“轻薄?”霍去病脑中忽然被叩了一下,似是明白了初遇时她凑上来环住自己腰的举动,他挑眉一笑,“我很期待你会如何轻薄我。”
殷陈心中暗骂登徒子,这登徒子长得忒好,就是性子忒怪,偏她觉得他很是熟悉,而且并不讨厌他。
算了,且当做今夜他救了自己的报酬罢。
霍去病垂眸看她,轻声唤道:“闯闯。”
“嗯?”
“我觉得这个乳名很适合你。”
“自然,这是我阿翁给我取的。”她说起阿翁时,眼中满是骄傲。
他曾于她的梦中见过殷川,那是个容貌端方又风趣的男子。
“若是世上无人再唤你一声闯闯,我来唤你。”
他的声音很轻,又重似锤击,她望进他眼中,那是一双诚挚的眼眸,叫她的心猝然一痛。
天际翻涌着的浓云被挼出一丝鱼肚白,营中飞扬的虎踞旗帜上是一个篆体字,是一个张扬的“霍”字。
眼前场景迅速扭曲垮塌,他在她的眼中逐渐模糊,如泡影般消失,只留下一句,“闯闯,记住我。”